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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四大奇書作者謎題:四大奇書作者身分考據

 

Submitted by chuersong on 三, 09/14/2011 - 00:44

張大春演講節錄文:閱讀武俠小說
時間:2000/01/29(星期六)2:30—4:00 PM
地點:臺北市立圖書館總館

在白話文學運動以來的很多文學作品,也就是所謂的「新文學」有四個範疇,包括小 說、詩、散文、劇文。講到小說,就會講到黃春明、白先勇、陳映真等人。或著是之後的賴和、鐘理和這些歸屬臺灣文學的作家。其實這是一套我稱為「學院的建制」在維護著某一類實際上是受到現代主義發展跟表現以後成為學院研究主流的作品。但事實上小說的範疇往往遠遠超過這些。比如說,到現在為止似乎沒有任何一個大學會開放一個專門的課程去研究高陽的作品。我們也發現,有老師為了讓他的學分比較營養,就會讓他的學生們去 讀金庸的作品。因為金庸好讀,像冰淇淋一樣入口就化。那麽這個牽涉到是一個我們對文學的基本態度或認識,我們常常會搖擺於不同學院所制造出來的經典理論,再透過這些理論去認識一些作品。很多俗文類便因此失去了他們該被認識的參考架構。
  
武俠小說有幾個特色,就結構來講,故事裏一定有個年輕的少俠,而除了《兒女英雄傳》裏面的十三妹之外,多半是男性。第二,那個少俠都是在很小的時候離開家,而且在離開家很遠的地方會碰到奇遇,比方說一個怪老人,或著一個叫花子,一個僧道徒,可能 還會碰到怖的壞人,奇遇之後就會練成武功。然後一關打過一關,小說五冊有四冊在挨打。挨打後再經過不斷的培養訓練,再經過其它的奇遇例如得到武功秘笈、一柄神器,寶劍或著是寶刀。

總而言之,言而總之,就是要經過不斷的身體或暴力的訓練。如果這些事情發生在一般人身上,都已經打成半殘了。可是他們不一樣,他們會變成大俠,然後除掉武林盟主。不過,他絕對不會當武林盟主,他一定是笑傲江湖,翩然遠去,一人一馬,仗劍獨行,就再見了。從俠義小說到武俠小說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使得原先在《七俠五羲》裏面圍繞在包公身邊的南俠展昭、北俠歐陽春,張龍趙虎、王朝馬漢,到了武俠小說裏面反而沒人當官了!我認為這是跟當時,也就是1870年到1920年間22、23年左右的中國社會發展產生的相互依傍或著相互指涉。甚至可將武俠小說視為中國社會近代化的一個象徵。
  
《江湖奇俠傳》裏面描述到的江湖上總共是兩大門派,一個是昆侖派、一個是崆峒派。昆菕派是反滿清的、興漢的,崆峒派就暗地裏支持滿而打壓漢。這樣看似昆侖派是好人 ,而崆峒派是壞人。但事實上這兩個派各有好壞,各有復雜的人性跟政治立場的表現。但到了金庸手上,裏面的昆侖派跟崆峒派不但被貶為最不重要的門派,還變成壞的門派。這不但是向前輩拿東西,而且還分享,分享之後,自己創立很重要的兩個派別,一個是少林派,一個是武當派。這有點像「入室行劫」,到人家房間裏面去搶錢,「復且殺人」,把人家給幹掉。而江湖上的鬥爭,差不多也就具現於武俠史的發展。
  
但是在這樣的一個發展過程裏面,我們始終可以看到一個模模糊糊的我剛剛所講的幾個特色的影子。到後來小說家如果不寫少林、武當,總覺得在江湖上站不住腳。沒有少林、沒有武當,怎麽能叫武林呢?那當然這個後面還是有一個重要的元素,在一八六七零年代到1920年代左右,中國人的生活有了比較多流通的可能性,一個人在社會功能上的扮演可以有很大的流通。這個松動的基本原因是什麽?中國在滿清的末年到民國的初年有那麽一條路子-「少年離家萬里」。離家萬里,然後學一技之長,回國來便能完全改變他的社會階級,然後改善他的生活。這是只要當時受一丁點教育、能讀一點報、或著是能知道一點世界大勢的人都可以感受到的世界風景的變化。這種變化造成小說家開始在他們的作品裏面去埋伏某一些特定的因素-少年離家萬里,有奇遇,碰到武功密笈,打得傷傷殘殘,到最後回來可以變成武林盟主,或著消滅武林盟主。武俠小說在當時其實是作為社會發展脈動的隱喻,或著是一個縮影了的、變形了的一個社會的共通價值。
  
《江湖奇俠傳》,前面有一千四百頁在鋪陳昆侖派跟崆峒派兩大門派的鬥爭,眼看就即將要在一個叫「火燒紅蓮寺」的段子上面展出來了。咦,後面那五百頁他要寫什麽呢?寫一個重要的社會案件。當然離他寫的時候,已經過了差不多十幾二十年了,不止了,離他寫的時候已經過了三四十年了,對不起,三十四年,因為中間還經過光緒跟宣統,再加上民國的十年,那就五十年了。嘿,算術不行啊。在他寫這樣一個五十年前的案子,替這整個故事翻案!這個案子當時吸引了平江不肖生,所以他寫到一千四百字的時候,他根本不管前面,他就開始獨立地寫這個案子。然後想盡辦法花了五百多頁的篇幅要把他原來寫的那些人物給塞回去…塞到這個案子裏。塞不回去,好,幹脆怎麽樣?就解決了這個案子之後呢,他一想到小說的三分之一已經完蛋了是吧?

不肖生就幹脆只花了五頁的篇幅,草草交待了奇俠們火燒紅蓮寺的過節,然後他說:「至於兩派的仇怨,直到現在還沒有完全消逝。不過在下寫到這裏,已不高興再延長寫下去了。」不高興了,「暫且與看官們告別了,以中國之大寫不盡的奇人奇事還不知有多少,等到一時興起或著再寫出幾部來給看官們消遣。」這個作者當時他其實自己知道已經他那個整個大的布局已經不可收拾了,所以不高興了。而且還要一副很有理由了,我不高興了怎麽樣,那麽當然大家虧欠他啦,是吧?可是重點是在那裏呢?作為一個寫小說的作者,他並不像當時在歐州、美國,甚至在日本那些所謂的文學作家,或著是現當代在當時同樣在地球上在寫作的那些作家。他有一個自覺說,我這是一個比較有結構的東西,是一個完整的東西,是一個有內在生命的東西。他不是的,他就是給看官們消遣,他高興他就寫,寫給大家高興;他不高興,也不讓大家高興。那麽這種方式當然到最後會被擊垮,所以到後來他就寫了一些短的東西,也類似《江湖奇俠傳》這樣子,可是就始終不再受到讀者的重視或著是歡迎。雖然我們到現在還是稱他為近代武俠之父或之祖,甚至金庸的很多東西,除了抄《基督山恩仇記》之外,就是抄他。
  
那麽這樣子的分享武林,其實是構成了一個我們可以稱之為當時的一個寫作的情態。但這是什麽呢?就是作者其實有意地要把這些江湖奇俠讓他的讀者知道這是發生在我們中國真真正正的事。甚至前面,他這個書在刊登的時候,每刊登一回,後面還有一個人評,也不知道是什麽人。我後來考證了一下,知道那個評的人是當時《紅玫瑰》雜誌上面的一個記者,而且是個知名的記者。那個記者去化另外一個名來評,當然評都是說好話:「你看此回首尾呼應,奇妙無比。」甚至那個評的人還會告訴你說,如果要知道這件事情的始 末恐怕要到第四回、第五回以後,因為他已經看到了會在什麽事情裏面。所以那個評書的人他幹嘛?他一方面也替他打廣告。所以這個評的人、登的人、 寫的人,在當時其實掌握著「我讓你看什麽就看什麽」。
  
好,我們再回頭看,他到底高興些什麽?如果我們仔細研究《江湖奇俠傳》的內文,你就會發現他其實是一方面試著要幫所謂奇俠這些東西,把他們的神怪、把他們的功力描述得可以說是無與倫比。另外一方面他也試圖告訴他的讀者這些奇俠都是真實生活在我們身邊的人。有趣的是那個評的人還跟他一起串供,說的確的,有的評還這樣寫:「我的確在某地見過這一類的奇俠。」大約有一個人的辮子功很厲害,不是各位在黃飛鴻電影裏面看到那個辮子功,那個辮子功差太多了。他這個辮子,三五個人抓著他的那個辮子,一個串一個,一個串一個,他可以把人家都甩掉。那厲害!厲害極了。那評書的人就說:「我的確在那裏見過這樣的『疑其為』辮子功之什麽什麽傳人也。」這樣子,他還替他作偽證。這種書評家現在那裏找得到?我們要找得到這種書評家,我們書也發了。
  
重點在那裏呢?很重要的一點,這些個作家們雖然看起來共謀欺騙讀者,可是的確他是試圖要讓他的讀者一而再、再而三地從那些奇怪的、詭異的、甚至是神秘莫測、你甚至覺得有點光怪陸離的這些場景裏面,看到自己的生活。他最後說:「兩派的仇怨直到現在還沒有完全消逝。」然後你再想,這兩派現在在那裏?對吧?所以作為一個要寫作這個類型的人,除了要掌握原先那個作品裏面的那些特質之外,他還是得時時刻刻註意到,是不是我的小說在某一個程度上是我現實生活裏面的一個反影?或著一個倒影,或著一個投影,或著一個折射出來的偏離影?
  
武俠小說裏面一定是男性為主,而且有男性所謂的友情、互相幫助,好人就會互相幫助,叫作什麽殺生成仁,舍命全交的這種道義。您看看,烏木棋在《棋王》小說裏面,是不是就是那個叫腳卵的角色拿出來傳家之寶奉獻給朋友,這友情,男性之間的友情。第二個一定是一關打完一關,一關打完一關。果然嘛,從隊裏面打到鄉裏面,村子裏面打到鄉裏面,打到縣裏面,打到省裏面,打到全國大賽。

大家如果看霹靂布袋戲就知道,他的第一階段的英雄,每一個都好厲害。到了第二階段都變成肉腳,出來他媽兩集就掛掉了。是吧?到現在好象第四階段了,你看那個霹靂就是,哇塞,天魔怎麽那麽差,他以前不是這個樣子的。只有幾個塑料娃娃比較厲害,比如素還真,反正死不了。你叫他打,他也懶得打得給你看,他每次都要一個小時最後那一點點那一分鐘要打了,他說聽我講個道理,明天再看。明天又不是他的事,他又不打了,是吧?那個傲神州多厲害,他媽又被打到斷崖下面去,好象是不是這樣子?所以他是一定要越來越厲害,越來越厲害。

金庸完全服膺這一套。大家記不記得他的這個令孤沖的那一部,叫作《笑傲江湖》。一出來,哇,多厲害,那個林平之全家被殺掉,你會覺得這是大魔頭來了。到最後發現他不過是個肉腳,對不?所以武俠小說一定有這樣一層一層一層,這樣推到最後,推到那個最高的地方,然後小說結束。最高的地方,那個人也不會在那裏了。因為一旦那個少俠變成那樣個人物的話,他就變成那個魔頭了。怎麽能讓一個大英雄到最後給人家說我們和了吧?不行嘛,是吧?所以武俠小說的這些元素都已經被號稱寫實主義的文學,或著是現代文學,或著是知青文學也好,被這樣的一個作者吸納進去,變成了一個極其沈潛的元素。所以武俠小說並沒有消失。
  
武俠小說的這個世界也是一樣,我們回頭,我們仔細看他的本質上來看,假如我們要拍一部或著寫一部小說,或著拍一部新的有別於以前的西部片,寫一部有別於以前的武俠小說,我們總要掌握到一些所謂曠野、荒涼的荒野之外的一些細節。如果沒有那些細節,我們永遠沒有辦法知道真正的那個動人的部分,或著是更為動人的部分在哪裏。所以我在花了差不多過去這十幾年裏面,零零碎碎地加起來花了有幾個月的時間,不是一次花了幾個月的時間,就是開始到處去研究說,這個武俠小說曾經給予過我們什麽樣的生活細節?不管他寫的是哪一個朝代,不管他寫的是哪一個背景,不管他寫的是哪一段巨大的所謂史實陰影底下所覆蓋的蒼生面貌。我發現沒有一部武俠小說,就是從金庸以後,連金庸在內喔,沒有一部小說真正提供你生活細節。
  
為什麽不會提供你生活細節?因為他不知道,他自己不知道。嗯,後來我就仔細再研讀了金庸的幾個小說,我覺得金庸了不起的地方是他能夠把千裏之外,二十回之前或三十回之前所布下的一個伏線,在二三十回之後再給你交待。而你正好在那個時候想要想起來。你說,咦,這個好象以前寫過。他就給你倒回過頭來了。這是他極巧妙的一個結構性的安排,我認為他最好的就在這裏。可是我隨便舉個例子吧,田伯光這個角色大家知道吧?跟這個令孤沖在拼酒,你不知道那杯子是什麽樣子的;那個道教那個全真七子,你老看著蹦就出來七個,一蹦就出來六個,你不知道他頭上的雲冠是什麽樣子的;如果說我們再仔細地,甚至連這個謝遜的形貌,前後的變化,那麽重要的一個人物,金毛獅王,那個頭髮都沒有形容,沒有仔細的形容。

有個作者實在太不想要正式寫小說,所以後來就寫得非常壞。可是還好這個人又名聲大,所以居然還進入了二十世紀中國十大小說家,什麽一百大小說家,他排名第十,他叫劉鶚,寫《老殘遊記》。他是一個極有能力去從細節處去挖掘這個生活情境的,而且一個小細節提供出來以後,你就立刻印象深刻。如果我們現在回頭去看《老殘遊記》,整部書其實沒寫完喔。《老殘遊記》寫了十九回,這是一部未完成的小說。為什麽呢?他在十二回的時候,拉了個妓女進來,救了這個妓女。救了這個妓女以後哩,不是叫翠環,老殘他說這個名字不好聽,以後改名叫環翠,翠環不過就是個綠手環,環翠意境就高雅多了。

好了,你想想看,你是一個浪跡江湖,要走遍全中國,看遍山川風物,甚至拯救黎民於水火之中的一個人物。各地的官府也喜歡找老殘去幹嘛?幫他斷一斷疑案。甚至小說裏面還這樣講說:如果不是請不到你這位中國的福爾摩斯來,我們怎麽辦?他還會講這個話,因為顯然劉鶚也看過福爾摩斯的作品。所以他的老殘一方面要扮演偵探,還要斷案,一方面作這麽多大事業。到了十二回,他媽救了個妓女。救了個妓女在旁邊,該怎麽辦?完了,寫了大概到十八回上,老殘或著是劉鶚想到個主意,幹脆把這個翠環啊,環翠啊,把他送給他的一個朋友。啊不,他救了兩個。反正,anyway,就是有一個送給他的朋友當夫妻了。沒想到他那個朋友就把那個翠環就幹脆下了聘,就送給他了。他沒辦法,你說,老殘帶了個妓女在旁邊,這故事還能寫下去嗎?不行,只好結尾結在十九回上。怎麽樣呢?他再另外替對方作媒,說願天下有情人,終都成了券屬。是吧?這整本書就結束。結束之後怎麽辦?他就沒辦法寫下去了,所以《老殘遊記》就再見了。他在那個第一回上作了個夢。
  
過了幾年,這個劉鶚想到個主意處理這個妓女了,怎麽辦呢?就寫了個《老殘遊記》的續記。他怎麽寫的呢?就是老殘帶著那個妓女環翠到山裏面去見一個道姑。結果這個妓女就喜歡上這個道姑。這個喜歡就是傾慕啦,他的道法又高明啦,說理又很深奧啦,噯,老殘說,就這樣好了,那你就跟著他求道吧。他自己這才算脫身。劉鶚這老前輩從生到死沒寫完過一篇小說,死後有福報就是了,變成十大經典小說家。
  
我要講的重點是什麽?哈,我不要老扯。其實老殘他的吸引人的地方,明湖居聽書,黑妞白妞說書跟這個看黃河解凍,光這兩塊,歷來的國中課本、高中課本不知道引了多少回,每年都在讀,為什麽?他的確就是白話文運動出現之前用的白話文,而且其精煉,其準確,其跟情景交融的那個分寸拿捏得剛剛好。他的這整個書也就這兩塊。坦白講,就寫成了的十九回的《老殘遊記》,也就這兩塊寫得好。那有這兩塊撐場面也行了,我們不要毀人於地下。是吧?回頭去看這個東西,正因為這兩篇,這個小說有這麽兩大塊細節,其它所有沒有細節的部分,你其實都不會感受到,為什麽呢?他在有細節的部分給你極強烈的臨場感,你不會懷疑這個老殘是一個沒有觀察能力的人,你完全能夠進入他要進入的世界,所以你可以隨他進去得深,隨他進去得淺,隨他感嘆,隨他不感嘆。所以這個小說一開始一定要有一個竅門,就是讓這個讀者跟這個裏面的這個人物進入一個實際的生活。

回過頭來我們再來講我們現代的武俠世界的慘,我稱之為花果飄零。就是因為作者不大能夠帶著讀者去進入生活細節,或著現實細節,甚至是一個想象世界裏面的細節去。因為在作者那邊已經沒有這些東西了。所以我不是說我爬梳研究了好幾個月,後來我研究出來這個竅門,我說,如果要恢復,或著說重新建立起武俠小說的一個聲譽,就必須要填充非常多我們其實不知道、或著不確定、或著想知道,最重要的是讀者會想知道的一些東西。把這些生活細節放進去。可是效果也不一定,因為很多讀者可能他寧可在自己的生活裏面去發現,或著在電視裏面發現。
    
小說家最重要的目的恐怕是找到他所生活的那個時代周遭的一切,包括他的歷史、他的文化教養、他的背景、他的現實、他的生活以及他最關心的某些跟他最貼近的事。這些東西統合起來、整合起來,他到底是個什麼意義?我們會發現很多小說家的偉大,並不是因為他寫出來一個偉大的小說很暢銷。很可能是因為這個作品中間有一個動人的而從來沒有在小說史上出現的。《三國演義》讓中國人發現,啊,原來我們可以同情那個弱的,就是,不是成王敗寇。魏蜀吳到最後成功的都不是這三個嘛,是司馬懿。那為什麽不用司馬懿的角度來寫歷史呢?不,他用一個最差的、最小的、最弱的,搞得你同情得要死。從那以後,中國人開始有一個不同的歷史觀。看過《三國演義》的中國人,我很肯定地講,跟沒看過《三國演義》的中國人一定不一樣。聽過《三國演義》說書的人,跟沒聽過的人一定不一樣。這是絕對的。同樣的,《水滸傳》出來以後讓我們發現可以替天行道喔,這就是這個作品本身的碩大無邊的影響之一。
  
如果我們再來看,《紅樓夢》有什麽影響?我認為《紅樓夢》最大的影響是在文學界本身,而不是在整個所謂的這中國的文明史或著是文化史。《紅樓夢》最大的影響是那個雞零狗碎的家常瑣事、雞毛蒜皮,芝麻綠豆可以進入小說。恐怕也就是因為這樣,我們現在的小說裏面充滿了雞毛蒜皮跟芝麻綠豆。一點點小小不點的情感,一點點可以說卑微不堪的感傷都可以放大到,揮揮衣袖,帶不走一片雲彩。
  
我最想推薦的這一部《金瓶梅》,他也一樣,他讓這個性,讓這個肉體的不管是歡娛,或著是痛苦,在作品裏面成為一個最大的力量。什麽力量呢?拿來嘲弄那些詩和詞和曲的典雅工整和那個美學的傳統。他是在利用一般人認為不堪的題材,放諸在一般人認為很高貴典雅的體例裏面。這個東西在西方有所謂成套的理論可以解釋的,叫作低貶。就是故意拿一個偉大的文體來寫一些不堪的事情。我估計這個作者,我們到現在不知道他是誰。我認為他一定是一個在科舉或著是功名,或著是在現時文壇上,極不得意的一個人。所以他拿這個作品裏面的那些部分來去對整個當時的社會裏面的那些漂亮的文學體制來作一個嘲諷。當然不期而然,我們會發現這個作品更偉大的價值是,其實不是在那個嘲諷上,而是在他暴露出來的非常多的生活細節。每一樣東西都給你一個非常準確的形容和名目。
  
如果我們今天要對小說有一些貢獻,或著說在座可能有人也願意寫小說,或著說對小說有發掘的興趣,我認為武俠小說作為一個既可神可怪,可古可今的這樣一個場域,裏面能夠容納最多的其實就是這個類型,可以說無遠弗屆、無孔不入的知識。假如我們能夠把這個作品透過這個各種知識的累積也好,消化也好,融解也好,讓他變成真正的,不是在曠野裏面兩個人瞎講話,然後導入一個慣性的情節,那麽我們有可能會開創出中國式的,不管是魔幻寫實,或著是什麼,我們不要用那些名詞,真正中國式的一個傳奇故事。  
  
一個作家在抗拒很多所謂現實狀態的時候,他並不是要完成某一個理想,而是他要把這個狀態描述得更清楚。那不見得是要用那個非常寫實的,而且寫實得僵化到、無趣到、沈悶到我們都已經閉上眼睛點頭的時候的那種小說。有些時候,我會回頭想那些寫武俠的前輩,他們心目中的現實是什麽?那麽我大概最後可以作一個簡簡單單的說明,他們心目中一定是一個殘破的中國,一個殘破的中國之中還有很多寄生的人類,在那裏勉強地想要出人頭地,出類拔萃,比別人快成功,這是他們營造了許許多多少俠,在十五歲的時候就變成武林第一人的這個道理。可是武林不能只有第一人,恐怕這個江湖,或這個武林要延續下去,恐怕要有更偉大的構想,更偉大的隱喻。那我的思考是,當我們開始去挑戰這個慣性閱讀的時候,這個隱喻就會逐漸浮現,我們會真正認識到我們所生活的這個現實,以及曾經教養過我們的那個歷史。